开栏的话  近年来，我县紧紧围绕建设经济文化可持续发展示范县，把王渔洋文化研究保护与开发作为一项重要工作，组织编制了《桓台县古县城保护研究与旅游规划》，制作了《桓台县古县城保护开发一期工程施工设计方案》，并于去年底投资5000万元全面启动王渔洋故居保护与修复一期工程，拉开了古县城保护开发的帷幕，以期重现“重学崇儒、尚书府第”的古城风貌和展现“江北青箱”的文化底蕴，向群众呈现桓台深厚的历史人文魅力。
       为进一步普及、弘扬王渔洋文化，配合古县城保护开发工作，本报特别开设《王渔洋文化大讲堂》，邀请国内知名学者教授，以喜闻乐见的形式、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述王渔洋文学创作、为官、判案、交友、生活、居家等方方面面的思想、经历、故事，及整个新城王氏家族的兴衰浮沉、桓台古县城的发展沿革等，让全社会更加了解、关注和关心王渔洋文化，为促进文化事业大发展大繁荣营造更加浓厚氛围。今天刊发的是山东大学古代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王小舒撰写的《扬州赋诗成就神韵风格》。敬请广大读者提出宝贵意见。

       清顺治十七年至康熙四年王渔洋在扬州这五年，是其一生创作中最重要的时期。作者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各阶层的人士，与时代保持着较为密切的关系。从地理环境上说，扬州位于长江边，既是风景胜地，又是古代名都，为文学创作提供了良好的条件。五年当中，作者又下金陵、过京口、游苏州、泛太湖，历尽江南名胜古迹，广泛结交名士、遗民，这番经历对于王渔洋来说影响极大。从创作上说，作者刚进入成熟期，英气勃发，佳作泉涌，妙思如珠。五年共编诗集十余种，写诗近千首，占一生作品的五分之一。所谓神韵风格的代表作品都是在这一个时期完成的。扬州期间是渔洋一生创作的顶峰。
       扬州作品有几个普遍性的特点值得注意，一是自然景物的描写多，几乎遍及所有题材，充分体现了诗人爱好山水、借自然抒发感情的特点。二是抒情性强，往往取意在言外的方式，所谓“韵胜于才”。加上音韵动听，大有风调独擅一世的味道。三是不尚学问，多由直寻，自然动人，而刻意修饰的痕迹很少。实际上这些都是神韵诗的一些基本特点。
       王渔洋的怀古诗是扬州作品中的重要部分，约占总数的十分之一。这些作品中有少量是直接吊念明亡的作品，如下引二首：
       泽国阴多暑气微，一城烟霭昼霏霏。春风远岸江蓠长，暮雨空堤燕子飞。四镇虫沙成底事，五王龙种竟无归。行人泪堕官桥柳，披拂长条已十围。
          （《淮安新城有感》之一）
       梅花岭外夕阳时，步屟重来有所思，异代衣冠余蔓草，千年伏腊只荒祠。芜城落日人烟杳，瓜步清秋戍角悲。萧瑟西风松柏树，春来犹发向南枝。
                 （《梅花岭怀古》）
       前一诗为南赴扬州途中路过淮安所作，“四镇虫沙”指南明时镇守淮河一带的四位将领，因自相攻伐，后被清兵所灭。“五王龙种”系当时仓促拥立的五位明王，福王、唐王、桂王、鲁王和益王，清初二十年内他们先后遇难。后一诗凭吊反清名将史可法，地点在扬州城郊梅花岭，该处有史氏衣冠冢。两作皆借自然景物抒发感慨：“行人泪堕官桥柳，披拂长条已十围”，“萧瑟西风松柏树，春来犹发向南枝”，这种抒情方式可以说是《秋柳》诗的进一步展开，比《秋柳》寓意更明确，也显得更加成熟。
       王渔洋的怀古诗绝大部分是属于与现实拉开距离的作品，它们不与现实直接建立联系，而抒情的重点又恰恰集中在兴亡感慨方面，举几首有代表性的来看一下：
       烟波渺渺五湖西，吊古琴台思欲迷。碧血空悲吴沼日，青山长绕越来溪。川原何处藏金铎，组练如闻散水犀。莫听衰音易肠断，采莲歌罢夜乌啼。
             （《姑苏怀古》之一）
       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
              （《秦淮杂诗》之一）
       上引作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就是通过自然意象与人事意象的交融，创造出一种悲伤的甚至有些缠绵的气氛。“烟波渺渺五湖西”、“浓春烟景似残秋”，诗人眼中的景物，似乎处处都蕴含着浓浓的哀伤。这种缠绵悱恻的情调，我们在吴梅村的歌行体诗作中也能看到，只是王渔洋比梅村表现得更虚更幻。梅村借事件来引发某种情调，而王渔洋仅仅靠历史来营造这种气氛。这方面他更接近唐大历时期的作品。即使这样，当时人们依然对之心有灵犀，徐夜在《读其过江渚集》一诗中评王渔洋扬州之作说：“清绝为怜卫洗马，过江南去只言愁。”张九征《题过江集》一文中指出：“笔墨之外，自具性情，登览之余，别深寄托。”程康庄更为明确地概括为“感时吊古，发为声歌”（《阮亭诗集序》）。很显然，在王渔洋的怀古诗与现实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这种联系通过作品咏叹的基本主题和特殊的悲剧气氛体现出来，这的确是在“空中传神”。而与怀古诗比较，直接抒发现实感受、暴露社会问题的作品在这一时期数量极少，只有《频岁》等寥寥数首。
       王渔洋的山水诗严格地说应称为山水纪游诗，总体的三分之一，代表了神韵诗的最高成就。它既不同于陶、谢，也不同于王、孟、韦、柳，抑或是大历十才子，但对他们都有所继承。其独特性体现在重于描写感觉而轻于再现景物本身。这一特点前代作家也有，而王渔洋把它推到了极端。加上作者在感觉中贯注了大量个性的特点，就使得王渔洋的作品比较鲜明地显示出了自己的面貌。翁方纲曾经形容过王渔洋的作品：“阮亭诗如海估拣取明玑紫贝制作仙子五铢衣，随手凑补，皆合五城十二楼中装饰，但寒者不可以为衣耳。”（《复初斋王渔洋诗评》）“明玑紫贝”指前人的佳句或者词藻，落实到山水诗中，也许可以兼指自然意象，而“五城十二楼”则是诗人创造的艺术世界，在真实的世界里并不存在。王渔洋的山水世界实质上属于感觉的世界，这就是王渔洋山水诗独特的地位所在。
       扬州时期的山水诗中，有朦胧境界的一部分作品，最能体现作者的神韵风格，历来为人们所称赏，举几首来印证：
       曲港回汀暗野桥，斜风吹雨暮潇潇。江南乌柏红千树，望断春申浦上潮。
                  （《毗陵道中雨》）
       吴头楚尾路如何？烟雨秋深暗白波。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
                     （《江上》之二）
       萧条秋雨夕，苍茫楚江晦。时见一舟行，濛濛水云外。
                         （《即目》）
       王渔洋的上述作品描写的都是眼前见到的实景。但是这些景物在明月、暮霭、水雾的笼罩下，变得朦胧不清，变得遥远而陌生，在诗人的感觉里，它们成为人世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作者仿佛把我们带入了一个感觉的幻境，在红树深处，溪烟对面，黄叶雁声中，秋雨楚江外，那里有一个令人神往的、孤独清冷，又满含着亲情的美的世界，那属于感觉中的世界，不是自然里实有的世界。读这样的诗是让人“神超形越”的，它们让你摆脱生活带来的许多烦恼，在想像和感觉中进入清静纯粹的世界。自然山水在这里起到了一种媒介的作用，帮助作者超越他自己身处的环境。其实这就是魏晋美学精神的体现。所谓“玄对山水”，就是要求摆脱世事羁绊，回归自然和自由。渔洋将这种精神进一步诗化了。作者还有一首传诵颇广的作品，除了具有上述特点外，还附带着一层神秘性。
       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行人系缆月初坠，门外野风开白莲。
             （《再过露筋祠》）
       露筋祠在江苏高邮郊外，相传有一名叫萧荷花的少女夜经此地，不肯失节宿于人家，结果被蚊虫叮咬露筋而死。当地人相信她成了神女，于是建此祠纪念她。渔洋此次经过高邮是在夜间，祠中的神女塑像在他的感觉中似乎是活的，所以神像身上的一切装饰“俨然”如新。周围有湖水、树林环抱，构成神女居住的神秘环境。一个行人偶然路经，在水边系船，月光下，一朵绽开的白莲正遥送着幽香。四句诗断下来看，句句写的都是实景，但合起来，就出现了一种幽灵化的效果。尤其最后一句，它点活了全诗的景物。诗人眼中的白莲正是神女的灵魂，她始终在和关心她的行人进行着交流。神秘性是作者与景物之间产生的一种感应作用，它既非景物本身，也非作者凭空臆造的幻觉。渔洋扬州期间的山水诗另有一部分写得色彩明丽，风度潇洒，给人才情横溢的感觉，如下引数首：
       扬子秋残暮雨时，笛声雁影共迷离。重来三月青山道，一片风帆万柳丝。
            （《江上望青山忆旧》）
       凿翠流丹杳霭间，银涛雪浪急潺湲。布帆十尺如飞鸟，卧看金陵两岸山。
               （《大风渡江》之一）
       十里田田荷芰风，渔舫如叶出花中。鹅儿湖北烟初暝，背指明霞几缕红。
                      （《即事》）
       这样的作品，举不胜举。其实王渔洋在扬州期间的创作，一个潜在的主题乃是青春和才性。作者在诗中正面描写是眼中的江南山水，然而那欣快的意趣、那如梦的意境、那流动的韵律当中读者感受到的不恰恰是对青春的歌颂么？这也是一种感觉的世界，是作者心里的青春情怀与外在的明丽风光相对应后产生的艺术世界。渔洋对前古典主义的突破主要就体现在这里。
       谈到王渔洋这一时期的山水记游诗，不能不提到红桥修禊。红桥修禊既是当时的一件风流韵事，为古城扬州增添了文化色彩，这其间的创作也达到了渔洋神韵风格的极致。据《扬州画舫录》记载：“壬寅春(渔洋)与杜浚、张扬重、邱象随、陈允衡、陈维崧修禊红桥，公作《浣溪纱》三阕，为《红桥唱和集》”。“徐釚曰：‘红桥在平山堂法海寺侧，贻上司理扬州，日与诸名士游燕，于是过广陵者多问红桥矣。”（卷十）渔洋在唱和期间作有《冶春绝句》十二首，兴会神到，偶然欲书，人称为“独步一代”。这里且举三首：
       今年东风太狡狯，弄晴作雨遣春来。江梅一夜落红雪，便有夭桃无数开。

       野外桃花红近人，秾华簇簇照青春。一株低亚隋皇墓，且可当杯酒入唇。

       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阑干九曲红。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作品的魅力和无穷韵味全在于对那来去无踪的春天的感悟。怒放的桃花生发在隋皇墓前，青春和死亡靠得那么近。当年隋炀帝过广陵看琼花，也是同样的繁花簇锦，如今只剩下一座孤坟，眼前的桃花不久也会飘落凋零的，真是“衣香人影太匆匆”。联想到此，自然会生出“且可当杯酒入唇”的欲望。在多大的程度上作者将青春与生命、才性和时代的变迁联系起来，他的作品就具有多大的含量，多深的寓意，包括作者意识到的和没有明确意识到的。他不仅仅在感觉自己，他也在感觉历史和自然万物，作者用个性的体悟方式把这一切融为了一个整体，这也是当时的读者为之神往、为之咀嚼不尽的原因所在。
       渔洋赠答诗包括游宴、送别、怀人、思乡等内容，在数量上约有四分之一。王渔洋是个爱交朋友的人，交际面相当广泛，扬州期间曾一次作《岁暮怀人绝句》六十首，可见友人之多。他的朋友一类是隐居在乡野的遗民朋友，年龄比较大，最大的林茂之已有九十岁高龄，故可以称为忘年交。此类赠别诗，感情都很真诚、深厚。王渔洋给他们的答诗当然也是如此，如《长歌赠林茂之先生》、《望鸡笼山雪寄杜于皇》、《访纪伯紫隐居》等。其中《访纪伯紫隐居》一首颇具神韵：
       闲踏春泥着屐来，烟波百折孝侯台。柴门径僻少人迹，门外野棠花乱开。
    这首诗没有正面描写纪映钟的形象，也未叙述二人见面的情景，只是描绘了诗人居住的环境，一位不与时世交接，而颇有隐居情趣的友人已跃然纸上了。这类诗在王渔洋的扬州赠答诗中有不少，再如《寄陈伯玑金陵》之一：
       东风作意吹杨柳，绿到芜城第几桥。欲折一枝寄相忆，隔江残笛雨潇潇。
       全诗未曾言情，而情思已自无限，这样的诗的确可称得上“神韵卓绝”。
       王渔洋还有一大类朋友是宦途中结识的同辈友人，如汪琬、刘体仁、施闰章、邹祗漠、彭孙遹、程康庄、叶方蔼、汪楫等。他们彼此有着近似的经历，在与他们的赠答之中，作者往往表达了厌倦官场、向往山水、归隐的意思。比如对汪琬说：“抗迹何妨五湖长，由来名士半樵渔。”（《寄答江笤文》）对叶方蔼说：“人生遇合亦偶然，雄飞雌伏皆可怜。不见东方曼倩号大隐，金门据地歌向天。”“君家况近昆山麓，二陆台边结茅屋。放鹤朝从西麓归，采莼夜向南湖宿。”（《叶讯庵自吴中寄予长歌奉答》）这些诗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作者的心态，同时也表现了这一代仕宦作家对政治的态度。作者在扬州的许多文学活动都有这些朋友的参加，如在京口时与程康庄同游金、焦、北固等名山，有《过江集》。在仪真时与吴玉随作《銮江倡和集》，红桥修禊、平山堂集会更是大聚各方名士，成为以诗会友的盛会。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实际上组成了一个文学集团，这个集团就是神韵诗派。他们由京师来到扬州，又由扬州北移至京师，影响并领导着当时的诗坛。这一代人的崛起逐渐取代了由明入清的包括遗民作家在内诗人，成为清朝诗坛的主导力量，这当中年轻的渔洋是占据着中心地位的，他上承前代作家的推许和勉励，下以适合于时代的艺术风格折服了众人，引导着朋友们走向神韵化的道路。神韵诗风就是从扬州刮向全国去的。
       而赠答诗又是传播神韵诗风的一种相当重要的途径，看一看渔洋给他们的赠答之作，就可以了解当时神韵诗风实际传播的情况：
       天宁佛火共淹留，千里惊逢落雁秋。何处凭栏望西北，暮云明月满萧楼。
          （《江上怀汪、程、刘三子并寄家兄西樵》之一）
       清盥披衣起，开帘见九峰。烟深微辨树，潮落缓闻钟。秦坞望中近，高流何处逢。那能品泉水，与尔趺长松。
　　（《高桥晓望惠山寄修远留仙心甫流绮》）
　　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第几桥。
　　（《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之一）      
       这类风格的作品与《秋柳四章》一样是在无意中示范并宣导某种审美倾向，使读者不知不觉中受到它们的感染。有人认为，王渔洋的诗坛领袖地位是康熙皇帝“御赐”的，这显然不符合事实。他的诗坛地位是在扬州奠定的，当时已得到钱谦益、吴伟业、冒襄等老一辈诗宿的褒扬，又得到同辈仕宦作家的推尊。正如汪琬所说：“风姿玉举，逸藻云飞，不得不与海内共推此君。”（《说铃》）而当时的康熙帝尚不知有诗人王渔洋。入京师以后，王渔洋又做了十年的财政官吏，直到康熙十七年，王渔洋四十五岁时康熙皇帝破格提拔到翰林院。所以客观的情况是，神韵诗风受到了同道的欢迎，乃是诗界自然选择，而后来康熙才从官方的角度予以肯定，如此而已。
       扬州期间是王渔洋创作的丰收期，也是王渔洋神韵风格全面开花、取得很大成就的时期，奠定了他在清初的诗坛领袖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