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著名作家阎真曾以《沧浪之水》称誉文坛。去年底,他的长篇小说《活着之上》从100多部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首届路遥文学奖。
□ 本报记者 逄春阶
去年12月3日,是著名作家路遥诞辰65周年纪念日,这天,首届路遥文学奖在北京进入终评。作为该奖观察员,记者有幸目睹了评奖全过程。下午3时许,评委萧夏林发短信通知阎真获奖。阎真短信说,之前不知评奖的事情。萧夏林说,路遥文学奖无需个人申报,阎真不知很正常。
1月26日,本报记者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对阎真先生进行了独家专访。
“我感受到了心中那匹
饥饿的狼”
本报记者(以下简称记):首届路遥文学奖终评委有6位是高校教授,而《活着之上》,恰恰就是反映的高校腐败,现场讨论非常热烈。高校老师看小说能够形成一种对应关系。小说有原型吗?当时为什么想到要写高校?除了因为您在高校之外,还有别的考虑吗?
阎真(以下简称阎):既然评委大多数都是高校老师,而他们把这个作品评上路遥文学奖,至少可以说明,我对高校生态的表现是很真实的,切入的角度也是比较恰当的。小说的大部分细节都有原型,但并不指向任何具体单位。我写高校,是因为自己在高校已有30年,还是很有感触的。同时,我也想通过这部小说来表达我对教育状态的某种忧虑。至于说到腐败,我觉得自己表现出生活的负面状态,用“腐败”来表达,可能还是太重了一点,我表达的都是灰色地带的状态。
记:评委赵勇教授说,《活着之上》,还是延续了《沧浪之水》《因为女人》这两部小说凸显的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或气质。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这种高校行政化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和学术关系不是太大的那些东西在转圈。您同意赵教授的评价吗?
阎:赵勇教授的意见,我是第一次从你这里知道。我这部小说主要是写的高校生活的一些不健康的现象,批判的意向肯定是有的,但也是比较平和的,这也是为了使这些不健康的现象得到改正。行政化的确是今日高校的一种普遍状态,这影响了高校以学术为根本的价值观。但总的来说,在我的体验中,一个完全没有学术水平的人,在高校也是很难生存的。
记:有评委说,《活着之上》在批判人文精神衰落时,批判的矛头屡屡指向制度、市场、社会道德等外部原因,唯独遗漏了知识分子的自我批判。在作者描述的种种经验中,叙述者自身毕竟也是参与者,虽然包含些许无奈。问题在于,当作者放弃自我批判时,使得部分文本更像是一个无辜受害者的血泪控诉。您怎么看这个评价?
阎:你提的这个问题,确实值得思考。也许我用第一人称叙事,给主人公以太多的理解吧。其实小说主人公的自我反思也不少,如“想起来有点惭愧,我一个文科博士,坚如磐石的信念却是现实的自我。”“我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些天想钱想得太厉害了,成钱迷了,什么东西!”“我感受到了心中那匹饥饿的狼,再不把它套住就要吃人了。”等等。他为环境所迫做了一些自己不愿意做、也不应该做的事,内心就感到不安和愧疚。是不是这种反思应该更加激烈一些,上升到批判的层次?毕竟我还是把主人公设定为一个良知的坚守者,虽然这种坚守也只是在坚守一种底线,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记:小说以《红楼梦》开头,也以《红楼梦》结尾,开头是太阳升起,结尾是太阳西沉。这样的小说结构形式,让人顿生悲凉之感。可不可以说,这样的小说结构形态,除了折射出聂致远的命运外,还有就是人文精神已经被稀释?
阎:以《红楼梦》为背景,是我经过长时间思考所作出的选择。我想以《红楼梦》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符号,曹雪芹是中国文化英雄的代表。这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坚守良知底线的精神资源,至少是最重要的精神资源之一吧。至于它的结构意义,肯定也是存在的。小说中的故事都是发散性的,是靠一种精神线索结构为一个整体,这种精神线索就是一种结构性的力量。
“我没觉得女人
有那么可怕”
记:聂致远的妻子赵平平刻画得很鲜活,她是“物质至上”的人,恰恰跟聂致远的“活着之上”矛盾,平心而论,赵平平一点不过分,但是她成了“软刀子杀人”的角色。有人说阎真善于写女人,他写出了这个时代的本质:时代有多可怕,有些女人就有多可怕。你认同这个观点吗?我感觉您写赵平平这个角色时,倾注了巨大的耐心,真实得恐怖。但是对一些女权主义者,可能不认同您的刻画。
阎:我觉得赵平平是生活中一个非常普通的女性形象,她以现实的生活为价值导向和归宿。我是把她当作一个可以理解的女性形象来表达的。她的大多数要求都是可以理解的,但这种要求的确对聂致远构成了极大的压力。这让我想到古代的那些文化英雄们的坚守,是多么的艰难,他们不但要面对自己的生活,也要面对家族的生存。我没觉得女人有那么可怕,我首先要理解她们,然后在理解的基础上,希望赵平平们能提升一点境界。至于女权主义者,我很难跟她们对话。
记:书中的另一个主人公蒙天舒善于钻营,什么利益都能得,都先得,都获得最大利益。在今日大学里,蒙天舒这样的人不在少数。目标就是“活好至上”,就是要占有资源。您怎么评价蒙天舒?
阎:蒙天舒的确是今日高校普遍存在的一类人的代表,他们也有相当的学术水平,加上无孔不入的经营能力,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对这个人物的态度,首先是批判的,这就是你说的小说的批判精神的体现,同时,也有一定的理解。一个人扩大自己的生存空间,是生存的本能,问题是像他那样不择手段,无孔不入,就有违于一个教师基本的职业操守了。这样的人怎能够培养出有信念的学生?
记:聂致远的形象,让我想起北大历史学系教授刘浦江,刘先生于今年1月7日凌晨因病去世,才53岁。他一向以严谨治学著称。他的弟子邱靖嘉回忆,在轮流讲解《四库提要》时,他要求学生必须做到“句句落实、考镜源流、辨正讹误”,该查的史料绝不能省。在担任北大历史系副主任期间,他负责很多奖项评选,但本人不参评任何奖项。刘浦江是北大79级的,你是80级,你认识刘教授吗?知识分子能不能逃避在世俗之外?
阎:刘教授我不认识。听你的介绍,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有这样的教师,是我们教育的希望。像他这样的教师在高校还是有,但达到这样高的境界的可能不多。小说主人公聂致远还没有达到他这么高的境界,还时时感到功利主义的诱惑,为之纠结。逃避在世俗之外是很难的,我还没有达到这么高的境界。
记:聂致远为历史学院购买空调,跟学校资产处的科长发生冲突,而领导都装糊涂那一段,写得非常精彩,跟现在揭露出的高校资产腐败案惊人地相似。一个正直的人,面对龌龊的交易,真是无能为力。我们能不能选择同流不合污?
阎:这个细节肯定是真实的,也很普遍。但怎么反抗,的确很难。你把问题挑出来,大多数领导并不高兴,更不会表扬你。所以聂致远感到无能为力,只好默认。如果这个问题发生在咱自己身上,能怎么办?给更上一级的领导写信吗?聂致远同流不合污,已经不容易了。
追求那些
属于自己的句子
记:比较一下,13年前,您写的《沧浪之水》应该写的是一个屈服或者被征服的过程,主人公池大为屈服之后,顺应这个规则如鱼得水的残酷现实,而《活着之上》中,聂致远却一直没有屈服,一直还是保持着他的底线。没有对话者,孤独地存活着,他们能坚持多久?请您比较一下池大为和聂致远?
阎:池大为和聂致远是有相似之处的,就是要面对功利主义的诱惑。但他们的选择还是有所不同。我写池大为,当时的想法是觉得一个知识分子在那样的处境中别无选择。所以他的屈服有着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写聂致远时我的想法有了一种改变。面对功利主义,总应该有一种力量来平衡,否则功利主义就成为我们生活中唯一的价值观和行动原则了。也许这种平衡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但有或者没有,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记:读完全书,我觉得还有好多东西您特别想说,欲言又止。好多话没说透。比如那个范同学的背景,是不是有所顾虑?
阎:有人说,我写这本小说“下手还不够狠”,但我自己觉得,我还是以一种平和的心态来表现生活的,我的主要目标不是揭露黑暗,即所谓的“暴露腐败”,而是写出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和“价值犹豫”。顾忌是有的,怕有些同事或领导来对号入座。但只有放下这些顾忌,才能进入一种自由的写作状态。应该说我在写作中还是比较自由的。
记:小说语言特别好,特别干净,特别扎实,很多有诗意的段落。我觉得现在好多作家对语言都不太讲究。您对语言风格有什么样的美学追求?
阎:我在高校给研究生和本科生教《小说艺术》课程很多年,对于小说语言还是有所感触的。我对语言的追求,是在朴实中追求创意,或者说,用毕生的心血和才情,去追求那些属于自己的句子。
记:您自己怎么评价《活着之上》?下一步有什么创作计划?
阎:我觉得这是一部认真写出来的小说,经过了几年的思考才动笔的。比如,小说中有几章,涉及到了曹雪芹,虽然内容很少,可我是看了五六本专门的研究著作,才敢写那几句话的。至于以后有什么创作计划,现在头脑是一片空白。
记:对获得首届路遥文学奖有什么感言?
阎:感谢评委能够看中这部小说。自己对文学的认真与执着得到了回报。
记:你说过一句话:“路遥付出了生命,我只是付出了心血。”当下,作为一个文学人,怎么面对这个喧嚣的时风?
阎:文学首先要对自己负责,同时也要对读者负责,说得更高一点,还要对历史负责。这种责任感,就是一个很大的压力,也是一种很大的动力。在这个时代,要沉得下心来,很不容易。我基本上还是沉下心来写这部小说的。
记:我看到报道说,这本小说的写作历时两年多,写之前记了1000多条笔记,思考了两三年才动笔,而且写作过程中又修改了11次。写作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阎:我思考了3年,写了2000多条笔记才动笔的。这也是对写作的认真吧。写作中最大的困难,就是怎么写出一点原创性来。聪明人很多,他们把生活已经挖掘了很多遍,要写出一点点原创性都是很困难的。
记:小说中的内容涉及到“荷花姐姐”,让人联想到“芙蓉姐姐”;涉及到“绿豆”,让人想到那个张悟本,还让人联想到湖南卫视。看到这些情节,让人忍俊不禁。对这些众人皆知的素材,你在处理上掌握什么样的原则?
阎:我处理的原则就是对事不对人,包括其他细节也是这样。
记:小说结尾说:“对一个中国文人来说,淡泊名声比淡泊富贵更难,可曹雪芹他就这样做到了。一生行迹的埋藏,是他生前作过充分思考的安排。”这话振聋发聩。卡夫卡也做到了,切记体察,向您致敬。
阎:曹雪芹是我最崇拜的人,他的才情和人格,都达到了可能性的极致。我只有“高山仰止,心向往之”。谢谢你的采访,你们作了这么充分的准备,也向贵报致敬。